8、浮生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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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看表笑道:“急什么,颜宣还没到呢,有什么话等他到了一块儿说不成吗。”
全然陌生的国度,在飞机上能看到黄昏时分的大西洋海岸,灯塔沉船,海浪礁石,落霞在天边染出带赤红的万丈金光,夕阳以无法抵挡的悲壮,急速坠入海底。
席思永牵着成冰走到船舷边,斟酌良久:“我不是要给自己推脱,当初……我不该,不该鲁莽地作决定。”
成冰眯起眼笑得有些阴恻恻的:“不久,我正找你有些话说。”
听小傅的口气,成冰稍稍安心,席思永的同事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离婚的事情。
颜宣又朝成冰挥挥手:“有话不说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成冰这不关你的事,这和以前不一样……我陪你回去吧。”席思永准备请假,却被成冰止住:“如果真的是我做错了,让我一个人去接受惩罚。”
成冰不知道那位新娘的容貌,以欧洲人的标准是否算美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这一刻发自肺腑的笑容,定然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这么说让你现在去做这些事,不是很为难你?”林南生循循善诱,一句话便是一个陷阱,“我不希望二十年后你怪冰冰,说我当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人生信条——这么大的罪名,冰冰她担不起。”
颜宣眯起眼斜觑她,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商人的精明,半晌才慢条斯理道:“成大姑娘今天这么关心我,总不至于是因为咱们订过婚的革命友谊吧?咱们俩就别玩这套虚的了吧,有什么话大姑娘你直说。”
他挠挠头又说,“要是因为距离……嫂子你多担待担待,谁愿意十年八载地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儿啊。我看席工……挺惦记嫂子的……嫂子你不知道,上回代表处被抢劫的连锅端了,比你昨天情况只坏不好。这种事情当地政府也没法管,抢个劫比下馆子还容易,被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席工说手机里有你的照片,连法国使馆参赞的关系都动用上了。”说到这里他笑起来,“后来劫匪被抓到,说以前再值钱的东西都抢过,没想到因为一个手机被抓了。事情传开后咱们这里现在特别安全——几乎是整个使馆区最安全的地方,名声都传出去了!”
“我高兴。”
席思永没回答,不着痕迹地转开视线。路易带新娘过来找席思永,新娘原来是在巴黎学画,现在跟着新郎过来赴任,顺便在非洲写生。路易笑话席思永不近人情,居然舍得把美丽的妻子孤身留在遥远的国度,还指着游轮上一位塞内加尔的上校和成冰开玩笑:“本地人允许娶四个妻子,你看那位军官,他有三位太太,七个孩子……席太太一定要把丈夫看紧了。”
颜宣食指揉着眉心,又难解地问:“我就不明白了,你爸怎么就看上那么个女人。唉,你知不知道,我听说出了事赶到医院来的时候,成叔还在急救室,那女人在医院走廊里,就忙着给律师打电话了!”
“看什么?”成冰讷讷的,千般颐指气使,都化作脸上阵阵可疑的潮|红。
大圆桌上众人都不说话,仍是缪姐先开口:“思永说他想静静,什么人都不想见。”她随手按下身后电话的免提键,拨通楼上的分机,“思永,成冰到了,你要不要她把饭给你送上去?”
“我现在也不大喜欢。”
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出院,季慎言陪她去接,十字路口遇到红灯,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龙,季慎言忽轻声道:“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成冰没费多少工夫,便明白了席思永的意思,他在这里两三年也不是白待的,于本地政府及各国使馆都有不浅的交情——回国发展,是闹市中开餐馆;在本地开拓市场,却是沙漠中掘金。席思永笑笑:“闹市里开餐馆,别人已经比我提早起步很多年,口碑人脉都攒下来了;沙漠里掘金,我先把地盘开好了,以后就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席思永仍是不说话,斜着眼膘她,在幽沉的月色下越发高深莫测。成冰软硬兼施撒娇放赖,没想到以前的千般计策今天全不管用,只好祭出最后一招,然而席思永今天定力十足,她用尽招数也毫无效果,索性心一横:“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句明白话不成啊?”
“去去去,谁是你大哥啊,别套近乎!”颜宣盯着她许久才嗤笑,“不敢跟林姨说,要我做坏人?”
席思永一怔,拎着裤权半天没穿上,面色沉凝下来,良久才道:“我……我要是回不去了,你也等得了吗?”
成冰直接把席思永带回原来住的小区,前脚拿了条毯子出来,后脚席思永便连着毯子把她给裹进去了。成冰心底一百个不放心,闹着他不许睡:“那我妈还说什么了?”
多少次伫立于西非之角,遥望着海的那一方,背离故乡的那个方向——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去正视,那个他苦苦等待的人,永不会来的事实。
吃完饭席思永自然被林南生带回办公室审核,成冰惊恼交加,质问颜宣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颜宣摸摸下巴笑道:
电话是颜宣打来的,语焉不详,信号很差,刺刺啦啦地好像随时都会被掐断似的,算时间国内还是半夜时分。颜宣的话也断断续续的,只听到最关键的一句:“你爸爸送到医院去了……”
母亲这话算是默许了她和颜宣的婚事,成冰暗叫不妙,母亲又微微笑道:“你也比以前懂事多了,凡事有分寸,也省了我操那么多心。”
爱是永不止息。
“中文版的,非洲小孩怎么看得懂?”
席思永眼里是她未曾见过的雾光水色,在清晨微曦中闪着熠熠的光,他的声音 轻到要淹没在窗外的鸟鸣里:“觉得上天待我不薄。”
游轮沿着塞内加尔的海岸线一路向北,碧海晴天变成流动画卷中最瑰丽的背景。婚礼在游轮三楼的露台上举行,请的是法国教堂的牧师做主持,新郎路易极高又帅气,欧洲人典型的深眼眶。仪式都是基督教式的,点燃蜡烛台后牧师照例要念一段经文,选取的是《 新约》 的《 哥林多前书》,第汁一三一章节:
席思永出来的时候看成冰捏着手机发愣,戏谑笑道:“怎么,不放心,连手机也要查?”
楼梯口传来嗒嗒的拖鞋声,走下一位眉目间颇有风情的女子,看年纪和成冰不相上下,懒洋洋地说:“他这几天都不见客。”
席思永伸出手来,揽她到床边坐下:“我还没完全好,一直怕传染你,不是让小傅带你出去玩吗?”
“要不你哪儿有闲心陪我来乘凉?”成冰好整以暇,欣赏缪姐变幻莫测的脸,然而只片刻工夫缪姐又笑:“这种地方……真是寂寞得很。”
席思永但笑不语,薄唇抿成一线,微白中泛着点红,显是还虚弱的缘故。达喀尔的法国医院复诊显示他并无问题,只是需要调养。塞内加尔物资不算丰富,却也没有成冰想象中的短缺,尤其以席思永的工资和补助,在塞内加尔日子过的叫一个滋润,出门有司机回家有佣人,俨然有拿美国工资在中国过日子的范儿。小傅带着成冰四处扫货,看她和席思永又眉来眼去的,路上便问她过来的打算——是短期探亲还是有意常驻,原来做什么工作,如此等等。小傅进公司比席思永晚一些,所以对成冰原来的情况一无所知,这样问起来,成冰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去看看他,”成冰恨不得即刻拽着小傅冲到席思永房间去,“医生怎么说,他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小傅在楼下扯着嗓子叫,末了还不忘给补上一句:“席工,是男人!”
她气鼓鼓地说:“回国后你陪我去旅游,不拍上三千张合影我不姓成!”
颜宣一脸坏笑地凑过来:“成大姑娘,你说要是我给解决了你们家现在这个难题,你还不得以身相许来报答我这个大恩人?”
趁着施阿姨不注意时她气鼓鼓地瞪席思永两眼,席思永起初有片刻茫然,旋即颜色平和地和众人打招呼。一桌人各怀心事地吃完饭,生生糟蹋了大师傅精心调配的一桌菜。只有颜宣吃得欢快,不时还要点评两句。
他转过手腕,把手表对着她,秒针滴滴地转,起点亦是终点——世间的沧海桑田,大抵都是这么转过来的。
成冰瞅瞅父亲的脸色,又见颜宣倚在门口闷笑不已,连忙往门口退道:“正好饿了,我和他下去吃个宵夜!”
“没有,”颜宣自嘲地笑笑,“本质上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都不肯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他逐渐恢复往日那副谈天侃地的调儿,不以为许地拿自己做反面典型,“就像你不敢闭着眼睛跟我过马路一样,她说我从来没相信过她——她没说错,我们都太难相信别人。”
“那成冰呢?”
彻底了解到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席思永知道她怕什么,抚着她的后背安慰。成冰仰头问:“是不是我又做错了?”真是历史的重演,她不管不顾地寻到这里,如同当年二人瞒天过海回K 市举行婚礼,翌日席父手术延误险些出事——终于了解到那个时候,席思永心底背负着怎样的愧疚。
“那……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成冰求恳地问。小傅为难道:“嫂子,不是我们不让你去看,实在是席工早上特别交代过别让你去看他,怕传染,”见成冰眼神又惶急起来,小傅忙解释,“不是……是……是这样的,我们在这里待过两年,什么病菌都习惯了。嫂子你才来,现在肯定还没适应,危险性比较大。”
成冰“哦”了一声:“那今天我的送上去吧?”
新年过后颜宣的新公司正式挂牌,七七八八的闲杂事务一直忙到年中,往返西非和国内数次,成冰也忙着下工厂熟悉业务——忙到连复婚手续都没时间去办。赵旭年初才听说他们和好的事,专门打电话来奚落成冰:“我当初心里想啊,你只要往前迈一步,思永就有勇气把剩下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给走完了。没想到妹妹你一口气把这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都走完了,可真够气魄!”
与母亲的说辞是颜宣有朋友在菲律宾买下一个小岛,请颜宣过去玩,他不得空,反正成冰刚辞职闲着,不去白不去一权当是度假。颜宣托人帮她办好工作签证,亲送她到机场,临行前还调侃她:“找不着就回来算了,你不觉得咱们俩其实挺配的吗?说不定我回趟北京绝了念想,咱们这么同病相怜,你肯定也……”话音未落受了成冰一个栗子,笑笑后他又叮嘱:“一路小心,帮你也就到这一步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林南生对这句话极满意,却又笑着问:“以前我去学校看冰冰,后来听她提起过你,说你这个人,其实没什么野心,也不很热衷名利。”
醉酒后的人往往虚弱,成冰不过条件反射般地甩开颜宣,下一秒便看到颜宣捂着脸倒在床头:“成大姑娘,不带这么玩的。”
当时似乎从他眼里读到一种叫“感动”的东西。
“捐给塞内加尔的小学了,明儿我再给你买一套。”
几十小时的长途飞行本就困得人又黏又闷,偏偏塞内加尔是极干旱的地方,像是洗过桑拿后在身上粘上一层泥的感觉。夜幕降临下来,沿着矮墙的是一排棕搁树,时而毫无征兆地飞过一只大鸟——几小时后,她从停滞中缓过来的思维才开始运转,那飞来飞过的大鸟是乌鸦,不时发出让她发提且生厌的低哑叫声。
“重点。”
怎么也没想过,到达西非之角的第一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每当乌鸦在树上盘旋时,成冰都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这是冥冥中对她非洲之行结果的预示?
席思永抚着她的头,轻轻一抽,仍是那支在洛阳买的梅花玉簪——从洛阳回来后成冰曾几次要付钱给他,都被他装聋作哑装傻卖呆过去,此时想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我也幼稚过。”
成冰干笑:“我有这么明显吗?”
他一直以为,所谓的Etemitv ,不过是存在童话世界里的瑰梦。成人世界里不会有那样的格尔达,翻过万里千山,只为融化她的加伊。

成冰不自觉叹口气,离婚后她收拾房子,才发现他们竟没有单独的几人合照。
“我记得……你的事务所里有个助理,好像一直暗恋你……”
“现在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成冰犹有余恨,“不声不响地他就成你那一国的了,你也好意思!”
是的,席思永就是这么个人。
不知道是什么,把她对他的信任,磨成一张薄纸。
“复你个大头鬼!”挂上电话颜宣又在旁边笑。这些日子也多亏颜宣协同周旋,几家和他素有业务往来的银行,也同意延长南生电子的还款期限——毕竟是隔行如隔山,颜宣能伸出援手,已大大出乎成冰的意料之外。连母亲都颇宽慰地说:“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后凋,原来我觉得这个孩子不定性,他原来的——”母亲顿顿,成冰心知她说的是颜宣前妻的事,笑笑也不插嘴。母亲又道:“‘情义’二字,又有几人能做到?关键时候得个‘义’字,也就够了。”
要是席思永敢回答说以为她后悔追到这里来,她一定踹死他,踹死他,踹到塞内加尔河里去喂鱼,一定的!
牧师念的是法文,这也是塞内加尔的官方语言。牧师逐字逐句诵读时,席思永也轻声念出来,成冰原来略学过一点,粗知皮毛,却也听得懂这一段。
“你怎么知道?”
“别扯淡!”
席思永紧抿着唇,许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后悔什么,我后悔的是,没有给你一个这样的婚礼。”有时候誓言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如果他们曾在上帝面前许下永不离弃的誓言,决定离婚前他或许会多问一次自己,是否这真是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承办婚礼的游轮从塞内加尔河驶人大西洋,向西是一望无际瑰丽壮阔的海,往东是狭长的沙滩。低空中有海鸟盘旋,在蔚蓝的天空里划过灰色的痕迹,细白的沙滩变得遥远,沙滩上孩童们的嬉闹声也逐渐远去,唯有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层层袭来。游轮极豪奢且平稳,然而身在船上的人,仍不免动荡飘离——蓝天大海的面前,一切都显得渺小,身在异乡的感觉,大约亦是如此。
季慎言似乎也如释重负,微怔后笑道:“我还是你的私人律师。”
再登录Eternity那个账号,发现有新邮件,是乐队现在的成员发给曾在摇滚版出没过的水手的:K大的露天电影院即将拆除重建做其他用途,黄金时代乐队将在电影院拆除前夕于此地做毕业演出,邀请摇滚版诸位水手莅临赏光。
“就当传播民族文化了。”
“别的男人的东西。”
成冰点点头笑:“看你到现在还睡不着的样子,能想象到。”
成冰愣愣回首,席思永斜倚在门边,看她揉着额愁眉苦脸的,走上前来抚住她的太阳穴,轻轻地揉压,力度适中恰到好处。她合上眼贴着他的小腹,依稀闻到的仍是他怀抱里温暖的味道,那种久违了的,曾经无比熟悉的味道。
席思永忍着笑说:“将来你成女强人了,上个什么胡润富豪榜,我也好出本书,《一个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我现在正处于素材积累阶段。”
他使劲地摸着下巴,颇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其实在非洲做生意的中国人不少,可惜吧……因为太动荡了,很多人都只想着能捞一票是一票,‘诚信’这两个字,是越来越难找了。这样一来就变成本地人不相信中国人,中国人也不愿意做长期投资的恶性循环。成大姑娘你这位前夫难得就难得在……他做起事情来,能让非洲从政府官员到本地小工,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真庆幸他没让别的开发商给发掘了。”
到请客谢酒那日,成冰被母亲揪到一个极古旧的上海老弄堂里,据说是位相当难请的师傅,祖上曾做过御厨。这位师傅每天只做一桌席,且不许客人点菜,全凭兴趣做菜,母亲托了不少熟人才排上号。拐了三七二十一道弯,才发现父亲也被请了过来——这俨然是请双方父母看八字的排场。成冰心想今天再不摊牌,恐怕哪天稀里糊涂地被嫁出去都没法喊冤,硬着头皮笑道:“施阿姨,爸、妈,我和颜宣有些话想跟你们说。”
从医院出来,颜宣还抿嘴闷笑,成冰微恼地问:“你当看猴把戏呢!这一整天——都我妈陪在这儿哪,姓章的哪儿去了?”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四十三,四十二……二十七,二十六……
“席思永,别想蒙混过关。”成冰抬起头来不甘地问,怎么说她也算万里寻夫了,这厮怎能没有半点表示,说两句贴心话会死人吗?
“记性不错,我胳膊上的疤还没全褪。”
骂自己蠢蛋也没有用了,颜宣明明告诫过她的,如果你给任何一名乞讨者一丁点儿钱,那么随之而来的将是像蝗虫一样的乞讨群。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成冰坐在一棵树下欲哭无泪,就算是抢劫,为什么要连席思永的地址也抢走?
唱诗班唱响赞美诗的那一刻,席思永握着成冰的手,在她手心紧紧地按了两下。她微微怅惘:“我有点后悔。”席思永回过头来,眼带探询:“后悔什么?”
身后响起清脆的脚步声,成冰转起身来,缪姐裹着睡衣,神态慵懒:“你猜我刚从哪里来?”
成冰没好气地拍着门叫道:“再不开门信不信我拿把斧头过来把门给劈了!”
席思永暗自苦笑,成冰和颜宣不过数月交情,嫁过去便不算卖;反而他和成冰一路走来这么多年,现在竟给他安上这么下作的字眼——然而他看见林南生紧抿着唇,恍然悟到她的意思,笑笑道:“多少钱也买不到这样的无价之宝。”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她提出离婚的时候,他不肯为自己辩驳的原因?她记得他那时的眼神,错愕、难以置信,甚至……是伤痛。
的确,他不知道成冰为什么会来,不知道万里之遥发生过什么,不知道她这两年来过得如何。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轮廓抚过来,似乎是瘦了,又似乎没有,然而他记得她的温度,那种在梦里依然熟悉无比的温度。
不等成冰答话他又笑:“都说男儿爱后妇,女子爱前夫……”他惨笑不已,许久后抬头问:“你和前夫……因为什么离婚?”
众人看她的眼光愈加诡异,第二晚缪姐来找她,在院落的面包树下——塞内加尔的国树,也是非洲大地最出名的树种,树干粗得惊人,据说果实树皮均能人药,扎根在这荒漠之地,顽强而执拗地向上伸展。成冰抚着较裂的树皮,难以想象这并不美丽的树,竞被人称为生命之源。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树上,想吸取一点能量——真是身心俱疲。
缪姐脸色陡变,大概没想到席思永的前妻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你——”
成冰这才紧紧盯住小傅,问:“他怎么了?”
谁知席思永向她道歉:“如果造成你的误解,我向你道歉。”良久他又说,“有人跟我说,女孩子要主动向另一个人表白,很需要勇气。”他略去了后面的话,没有干脆明白地拒绝她,只不过是怕她太过准堪。
“大环境如此,也没有办法——不至于就把我爸气到医院去了吧?”
席思永慢吞吞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你没来的时候,没人肯费劲去屠宰场买龙骨,这里是伊斯兰国家,一般地方不卖猪肉。”
疟疾,肆虐非洲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
成冰急得手忙脚乱,终于意识到援建项目对塞内加尔这样的国家有多么重要,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再度联系上颜宣。颜宣也不知成卫国具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他进了医院,“林阿姨去医院了,你赶紧订票回来,再拖两天我也没法帮你瞒住了。”
席思永忽然沉默,而后难得地和她说了许多实话:“我希望她勒索我,可是——她从来不肯用这样的权利。”
成冰默不做声,席思永留给她的是一条聚少离多的路——男人对事业永恒的渴望,一如女人对爱情无尽的渴求。人们会称颂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浪漫,但那是在江山唾手可得时才能有的潇洒。良久成冰才闷声道:“你再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是不能够了。”
风景远望总是美丽的,你眼里的种种传奇,亦不过由他们的柴米油盐幻化而成。
席思永微哂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让你天天招人惦记,以前季律师,现在颜老板,我倒要看看,谁他妈还好意思吃窝边草!”
成冰默然点点头,小傅有些不好意思汕汕笑道:“我们这一出来好几年,要么就光棍,有女朋友的也都危险……”
讽刺归讽刺,颜宣还是极仗义地帮她查到席思永的下落。席思永作为设计方的土建工程师,需要全程参与施工质量控制,而外派时间正好是他们离婚后第四个月。颜宣扫过那堆文件,笑道:“成大姑娘,别怪我泼你凉水,政府这个援建计划,十年八年都未必做得完。设计方派出去的技术人员,一般都签过三年五年的死约,你——我怎么觉着这么像那什么范祀梁修长城孟姜女万里寻夫呀?”
成冰居高临下地冷眼觑来:“你不就回了趟北京吗,装什么颓废?”
然而成冰来了,在他已找不到任何理由让自己坚持下去的时候。
成冰悻悻然道:“以前白斩鸡,现在变炭烤鸭了。”
“嫂子你别急,上个星期我们就送过法国医院,验血结果是两个加号,也开了药一啊,应该是明天去医院复检,要是没事的话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思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弃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蒋嫂笑答:“小席的饭菜是送上去的。”

席思永二话不说塞成冰进出租车:“坐飞机坐得想吐,赶紧找个窝给我睡觉。”
又是他前妻的事,难以相信颜宣这样惯于坐庄的人,也有被套牢的时候。然而世上总有些事,不以日月星辰春华秋实的意志转移。任颜宣如何自欺欺人,说自己回北京不过是为公司的事,他仍是忍不住去窥探那些他不曾把握又羞于承认的事。明明是放不下,却在得知前妻怀孕时口出恶言,扬言要做DNA 鉴定,于是翌日在医院见到另外一个男人守在他前妻的手术室门外。
成冰微嗔道:“席思永你老这么贤惠,我会有压力的!”
翌日跑完银行,成冰颇汗颜地和颜宣通口风:“你和施阿姨交底了没?我妈昨天晚上突然夸你——这可不是好兆头,这几天我爸情况还没稳定,我不敢吓他们。”
颜宣这才大笑起来:“哎哟,原来我都听人说成叔是个情种,我还不信呢,今天我在医院里面转悠,啧啧,一不留神门没关好——成叔清醒过来那么一瞬间,就直直地望着林姨,嗳,你没看见我真没法跟你形容!”颜宣极八婆地和她形容,成卫国如何去拉林南生的手,林南生怎样甩开他,后来又怎么怕病人情绪激动而任他握着……
颜宣摸着下巴笑:“联手进军非洲房地产嘛。”
乐队的主唱以热情洋溢的14 Years开始演出,十四年,这正是黄金时代诞生的岁数。成冰掐指一算,朝席思永笑道:“算起来我们都认识快九年了。”
既是如此,她只须担心如何去面对席思永,两个人的问题,总好说许多。没多久便回到代表处,思永的公司占了其中一栋。小傅领着她进去,白墙红顶的三层楼群,席看到十来个人在一楼的客厅里吃早饭,大都是年轻人,只两个是中年人。见到小傅进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小傅点点头问:“席工还在房里?”
成冰尚未说完,已被季慎言截断:“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宁愿选择只认识几个月的颜宣,而不是我这个……陪你长大的青梅竹马。”
成冰在路上已听小傅介绍过,代表处的饮食起居是请的一个本地中国人来打理的,大家都称呼她为“蒋嫂”。蒋嫂过来准备添碗筷,成冰连忙同蒋嫂打招呼,问:“思永吃过了吗?”
上了出租车他便倒在她怀里,搂着她的腰,却十分安分,闭着眼一言不发,成冰以为他睡着了,便安安静静地搂着他的脑袋,许久后才听他说:“你妈妈说她不卖女儿。”
颜宣敛起笑容:“成叔是没事。”成冰心底一咯噔:“我妈——”
成冰暗咒颜宣这厮到此时还摆谱,居然打电话来说地方不熟,外面又没地方停车,要大家千万千万再等着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帘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颜宣探个头进来笑:“我没迟很久吧?”
几乎是在她全没有防备的时候。
颜宣摊手笑道:“没开玩笑,南部非洲和西部非洲的开发潜力相当大,国内的开发商和承包商,谁不想分一杯羹?可惜的是那边政局非常不稳定,政变屠杀都是家常便饭,风险系数太高,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钱砸下去连个水漂都没有。”
“什么帝国双璧?”
“再前面一句。”
成冰直等到缪姐告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咬着牙蹭蹭蹭地往三楼去,认准席思永的房间砰砰砰地敲起来,里面传来席思永不耐烦的声音:“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这样的刹那之间,席思永突然明白了很多年都未曾明白的问题。
成冰回过神来时正背着墙,拼命地喘着气:简直像午夜惊魂,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刚刚从一场抢劫中捡回一条命。
席思永笑笑,揽过成冰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惬意地享受着落日余晖温暖。她光洁的面颊上带着夕阳的温度,透过他的指尖,顺着血脉暖人心房——这样的晚霞,这样的海浪。
席思永从办公室出来后,扫过颜宣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便朝成冰瞥过来,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颜宣嘿嘿两声,冲办公室里喊:“林姨,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林姨也没事。”
“那时候我还在考虑阶段,要是跟你说了,你还不得卯起劲来推销你的前夫?不过你还别说,你这位前夫同志也真有两把刷子,我原来觉得咱们好歹也是订过婚的人了不是,他这么半路横插|进来,于情于理总是他欠我多一点吧?结果倒好,还不等我琢磨怎么从分成比例上黑他一点呢,他先开口主动让了半成股权给我,”颜宣摇头又叹气,“现在倒让我觉得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似的,不然我能把到手的老婆给放跑了?”
成冰行尸走肉般地上二楼,小傅寻了间空房让她稍事休息,特别交代她塞内加尔严重缺水,连代表处这种地方也是限时供水,其他时段要用储水箱,最糟糕的时候连洗澡都要去麻烦大使馆。成冰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小傅立在门口,不时狐疑地缥她两眼,禁不住好奇问:“嫂……嗯,你和席工真的……”
演唱中途高潮不断,露天电影场一片沸腾,如新开的水翻腾摇荡,最后压轴的仍是翻唱蝎子乐队的Life's Like a River。那熟悉的前奏一出来,露天电影院里再度欢声鼎沸。喧嚣人潮中,成冰听到后座的学生正扯着嗓子向同伴嘶喊:“唱得不错,有当年帝国双璧的范儿!”
那一日在刚果,遇上武装叛乱,电话打不出去,枪击声此起彼伏,都以为会葬身刚果了。惊惧到极点,席思永竟平静下来,问她若能平安归国,能否替他看一眼,成冰是否过得安好。
成冰再一次怔住,差点流出泪来,又揉揉自己的脸——从未听过席思永说出这样脉脉温情的话,却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席思永倾身从她眉边吻下去,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拨开他不规矩的手脚问:“几点了?”
塞内加尔西濒大西洋,是整个非洲大地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首都达喀尔是个港口城市,城市建设远超成冰的想象——也许是因为她的预期实在太低。公交小巴和出租车也并不少见,席思永公司所在的代表处正在使馆区内,算是达喀尔环境最好的地方。颜宣给她查证的地址非常详尽,中英法三国语言都标上了,加上她略懂的那点法语,勉强也能应付司机。到达使馆区后,正预备再找人问问路,不料悲剧就此发生。
“Eternity你都不知道?一个合用ID,摇滚版的夫妻店,黄金时代的帝国双璧,当年号称ET降世……他们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可有天皇巨星的范儿了……”
“季慎言送我的那套《安徒生童话》,还在你那里吧?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席思永不再强求,静静地拥着成冰躺下。窗户的枝丫处,挂着皎如白玉盘的圆月,成冰背着光偎在他怀里,长发上的月光如水银流泻。临睡着前成冰说了句“还是这个枕头比较好睡”,那一瞬间月华清冷,却融化掉他的心。
成冰满是狐疑,只觉以前小看了这只老狐狸:“不用说,政府对非洲的教育援助计划里的采购项目,是席思永和你通的气?”
晨曦降临时她抹掉两滴眼泪开始在路上拦车,英文法语全盘用上,终于有人向她指示有中国人居住的地方,谁知用暗兜里最后几张西法钞票到达的目的地,竟然是大使馆而非代表处。
小伙子自我介绍,要成冰叫他小傅即可。看得出来援建单位和大使馆的关系很熟,小傅和使馆人员一一打招呼致谢。回去的路上,小傅给她介绍,设计方在援建施工中的地位,只比政府机关稍低,生活待遇在这里算相当不错的,国内领导来访的时候更有不少庆祝活动云云。小傅又在成冰面前狂赞席思永,说他与不少国家的大使们关系颇为熟捻等等。
看到成冰被众人围在中间杂七杂八地问,她又扯扯嘴角,笑问:“你就是思永的前妻吧?”
看时间就在两周后,看乐队名单,已没有几人是当年的熟面孔。此时看到这样一封信,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成冰电话给席思永,问他有没有空请假回来,又联系上时经纬,三人便约好同赴新的黄金时代的毕业演出。
成冰赶到医院,护士说父亲已度过危险期,在加护病房里挂着盐水,听说是猝发的心绞痛,差点没缓过来,母亲在病房里不停地拨电话,见成冰回来了只点点头朝成卫国指指,又继续找那些退单的客户,拿她和成卫国这些年来攒下来的信誉做担保,看有无转圜可能。成卫国脸上还呈着灰败的颜色,成冰坐到床边安慰道:“爸,钱没了还能再赚,何必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真是奇怪的事,他们拍照的机会其实很多,去森林公园吃烧烤,去南湖放焰火,还有开现场,腐败……种种机会,集体大合照甚多,却从来没有单独的合照。
趁着等候的空当,成冰稍稍梳洗,不一会儿接她的人来了,是个胖且敦实的小伙子,开着一辆四轮摩托,极欢快地小跑进来,看见成冰不等介绍老远便伸出双手来:“嫂子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让我们去机场接你!席工听说你遇到抢劫,差点急坏了,今天正好车都派出去了,我这还是找楼下保安借的车呢……”
要真死在这里,也太不甘心了些——连席思永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呢。
他马上明白过来:“难怪这几天他们看我眼神也怪怪的,是——”他旋即想到最可能让成冰难堪的人,没奈何地望着她,目光稍含歉意,半晌又闷闷道,“我听说……是一个叫颜宣的人帮你办的签证材料。”
成冰目送季慎言远去,细细咀嚼他之前的话,不得不承认世事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么多人都清楚明白她根本戒不掉席思永,只有她曾这样努力地自欺欺人。
成冰突然就哭起来,席思永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听在她耳里,竟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告诉你我现在没劲,勾引无效。”席思永闭着眼不再说话,揽着她的腰以腿为枕。其实林南生最是爽快人,不消任何人提点一句,单见颜宣带席思永来这情势,也知是席思永在背后使力,才让南生电子渡过难关。然而她也这么轻松地以一句话,来为难席思永。
“我说真的,你说你现在成天下工厂安抚人心,又要陪那些专家教授听课作报告,还要跟那群洋鬼子们死磕合同……见效太慢了,你要是成咱们家媳妇了,我爹妈还不得砸锅卖铁给你保住南生电子?”
成冰仍不服气:“一点口风都不透给我。”
席思永抿着唇,眼神却热烈起来:“成冰,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考虑,一分钟之后,你想要后悔,也永远不可能了。”
“嫂子,电话——嫂子,电话——”
正好经过发型设计屋,成冰进去剪了个赫本头,颜宣陪着坐了几小时,随后拖她到BELLE VUE。成冰对着橱窗拨弄刘海:“我感觉现在我这样也挺纯的,行情应该也还不错。”
等路易夫妇离开后,成冰便好奇地问:“这里真的让讨四个老婆?”   席思永好笑地点点头,成冰便笑:“你就没考虑过把那谁给纳了?”席思永哭笑不得,其实在公司海外部门,这种事确实不少见。非洲这种地方,无论福利多好、补助多高,愿意来的人究竟是少数,女人更是几近于绝迹——背井离乡那种孤独的滋味,能让许多原本不可能的事变得可能。许多时候,许多事情是无关情爱的,不过是孤寂,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在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皆是似水无痕,化作烟云散。
成冰一怔,颜宣又笑笑:“有那么几天,我是真真正正地,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
颜宣咧起嘴笑:“可巧了,有人也找你有话说。”
“因为……如果你接受了我,就等于是对你和席思永那段感情的否定。”
屋里仍未开灯,只有稀薄的月色,从窗外面包树枝娅里透过稀疏的光亮来,如点点碎银缀在席思永身上。他凝视她许久,才轻声笑道:“你在这里,还需要说什么吗?”
还在K 大的时候,她和席思永还没天雷勾动地火之时,有人在小演出时议论,说乐队的贝斯手爱劈腿始乱终弃搞大人肚子不负责之类。席思永压根不在意别人把他抹黑成什么样,倒是她站出来维护他:“席思永这个人花了点是没错,但他起码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你说他劈腿也好搞大人肚子也好,有证据没?他是劈了你女朋友,还是始乱终弃了你妹——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带人去打胎?”
遍插茱萸少一人,独独少了黎锐,漂泊在大洋彼岸,打越洋电话过来说:“替我再看露天电影院一眼。”
从上海飞戴高乐机场,百无聊赖地候了十小时,然后再六小时的飞行,到达西非之角。
翌日席思永要去医院复检,终于从三楼下来,成冰从沙发上站起来,只是不知说什么好。席思永戴着厚大的口罩,只朝她这个方向漂过一眼——他整张脸都被口罩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席思永便被小傅和缪姐一左一右架上车,等到日落时分才回来,又急急地回房而去——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
K大的桃李已谢,秋桂未开,曾有过的绚烂青春,也许终如露天电影院一样远逝,湮没在人们的回忆里,而他们的故事,还在河水中蜿蜒流淌。
“你和他一直有来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成冰拧着眉想想又问,“我回来之后?”
所有的事都朝着利好方向发展,但是……母亲和施阿姨开始把她和颜宣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其实……”颜宣沉吟半晌后答:“提亲的时候,林姨提起过他……林姨说我们俩上一次婚都结得……挺那什么的,希望我们要真是在一起,就彻彻底底把过去都放下,好好过日子。林姨说,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你挑男人还有几分眼光。”
他笑着反手从背后拉出一个人来,一把推到成冰面前。
成冰讪讪道:“所以我才出来嘛,白当一大电灯泡!”
“一点都没有考虑过吗?”
“颜宣可没追我!”
成冰脑子里轰的一声,后面小傅再说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更难办的是南生电子的困境:这几年公司发展较为稳定,市郊的几家工厂也是按轨道运作,来自通信商客户的订单骤减,势必引起生产线上的恐慌。对高校的供货则更麻烦,原来因为是老客户,又有十几年的合作,那几个占大头的重点实验室招标都不过是走过场,南生电子每年都照估测的需求量生产,等招标结果一出直接供货——今年的事情一出,成箱成箱的电子元器件直接积压在仓库里,只等着在雨季发霉。
颜宣狐疑地盯着她,成冰极不好意思,她要打听席思永的下落,势必惊动母亲——不知道又要让母亲担心成什么样子。颜宣听完她的话,哭笑不得:“成大姑娘,您脸皮再厚点都能去申请吉尼斯了!”
席思永是个什么样的人?成冰拧起眉颇头痛道:“我也说不上来,刚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是那种……那种在兵荒马乱里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后来……我又觉得他心里其实没表面上那么洒脱;现在……”她歪着头看窗外静静流淌的苏州河,依旧是夕阳粼粼,静水无声,她笑得有些憧憬,“现在是胸有激雷,面若平湖——他会默默地做很多事,却不会说出来。不管你是他的朋友,还是亲人,只要他把你这个人搁进心里去了,就会为你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好的程度。”
“嗯?”成冰微讶后笑道,“觉得如何?”
岁月匆匆流逝,你学会沉默是金,以另一种方式观察世界。不要害怕衰老,生命仍充满欢乐,逝去的美丽会驻留你心底……
然而在这片刻温存面前,他竟什么都不愿去想。
这样忙到九月间,除了下车间安抚人心,成冰还逐个拜访公司里的技术中坚——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住公司的技术骨干。况且公司里负责研发部分的核心人员,不少也有自己的人脉资源,靠这些私人网络,又挽回了部分和高等院校的订单。政府的采购计划也提上日程,借助颜宣拿到的不少第一手消息,再加上南生电子往年的信誉,总算分得一杯羹,解了燃眉之急。
“我……我眼光好魅力高……”
“土了吧唧的。”颜宣鄙薄道,“你看看外面那些干爹干女儿的,几乎就是有猫腻的代名词——我颜宣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
没两天又接到请柬,是法国使馆的商务参赞路易,要在塞内加尔河的游轮上举行婚礼——请柬是早就印好的,然而后面又有新墨水添了句附注,请席思永偕夫人一同观礼。成冰悄声嘀咕:“认识的人还不少嘛。”
成冰万里追夫的事迹旋即被赵旭添油加醋地传播了一遍,再被时经纬妙笔生花粉饰一番,传回K大的BBS又演变为一场传奇。杜锦芸也特地来审问成冰:“下次你要生孩子,千万记得通知一声,别一声不吭地十年八年后牵个娃出来,说这就是订给我们家儿子的童养媳!”
从刚果回来,她再不肯放过席思永,怎么说他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过了,然而席思永油盐不进,她终于忍无可忍:“席思永,我哪里对你不够好,我比你前妻到底差在哪里?她说要离婚的时候就离婚,现在想起你来了,就跑到塞内加尔来,我却为了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年!”
她怒极,原采他早就离婚,她却一直误以为他们只是错过——在学校她拉不下脸来追求他,等她有勇气时他已为人夫,愿意为家庭负责。
成冰嗤地笑出来,看席思永那明显整理过的头型,忍不住低头闷笑,很久后她又闷闷问:“席思永,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直到真正面对成冰的这一刻,她才恍悟过来,并不是输给了时间。
颜宣给他干妈施阿姨的那套说辞是,席思永是他生意上的伙伴,刚刚从非洲回来短期休假,因为实在谈得投机,所以拉到这里来一起吃个饭。这样一来施阿姨自然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商量婚事细节。成冰震惊地盯着席思永: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认识颜宣的——所有这些,她竟然全被蒙在鼓里!
缪姐一怔,面色黯下去,终于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话,再没有说出口。她原本想继续说,她在K 大即是席思永的师姐,为了来塞内加尔,换岗放弃了原本极轻松的岗位。她还想说,她知道成冰和席思永离婚了,是席思永告诉她的——可是她不会告诉成冰,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等了很久,席思永都没出来,成冰惴惴起来,颜宣笑笑道:“放心,林姨不会为难他的。”
“我先休息一下,等他不忙的时候再找他,免得耽误他工作。”小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嫂子……这个……席工不是不想见你,实在是怕传染给你……”
当时席思永看她义正词严的模样只是笑,说她多管闲事——但临近毕业乐队的人半夜喝了酒坐在操场上聊天时,席思永却对她说:“你是头一个说我有道德底线的人。”
成冰心底暗恨落入他圈套,瘪瘪嘴又问:“我妈妈都和你说什么了?”
席思永抽空也给她电话,可惜信号不好,听她抱怨这个实验室的教授难搞,那个通信商的采购夹缠不清,母亲忙着争取政府采购的名额,这些话也只能说给席思永听。
成冰干笑着不说话,颜宣颇有恼怒:“都觉得我好欺负不是?”
办公室里“嗯”了一声,这一声里也听不出喜乐。成冰拽过席思永往外走:“这次你给我等着瞧,瞒我几个月!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醒来时成冰差点被席思永吓到,他一动不动地支着脸看着她,好像在研究什么疑难课题一般。他的脸如此之近,近得让她触到他每一次的呼吸,带着暧昧的温暖,喷薄在她唇边。
偏偏找颜宣支招的时候,颜宣还死皮赖脸地问:“成大姑娘,您到底看不上我哪一点?我是相貌配不上你,还是家世配不上你?”
成冰看他狐疑的眼神,忍不住道:“你以为我后悔什么?”
成冰抿唇一笑,在她面上审视良久才轻笑道:“反正不是从思永的房里出来。”
“你怎么能拿我的东西送人?”
……
趁着席思永去洗澡,成冰翻出席思永的手机,找那张小傅提起过的桌面——果然是她,不过却是背影,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这是离婚那天穿的衣服。
颜宣努努嘴笑:“成大姑娘,你记性能再好点吗——您当初在我面前夸他,可不止这么点!”
“不知道,”成冰扯扯唇角,笑得并不比颜宣好看,“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天堑鸿沟——什么生离死别车祸绝症失忆之类的都没有,也没小三小四插足,还有共同话题一致爱好呢。”她喃喃苦笑,“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啊,到底是什么把我们分开了?”
成冰“哦”了一声,微微有点惋惜,随即而来的却是如释重负——没有人是有义务一定要等另一个人的,有时候这样的等待,亦是一种负担。她俏皮地笑:“你是变相地暗示我,以后我在你这里没有特权了吗?”
“等着有钱了给你盖一个真的!”
“聪明!你们夫妻俩真是谁也不让谁!”
小傅都这样说了,成冰也不好意思再逼他,况且——她这样突然到访,谁知道席思永会怎样想呢?
成冰赔笑道:“颜大哥,其实吧……可能你的右小姐(Miss Right ) 还在路上,嫉妒眼红她的人太多了,她正忙着披荆斩棘呢。”
这回轮到那女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快快地走过来自我介绍,原来是负责和政府机构联络招标等事宜的,稍年轻一点的几个小伙子都尊她一声“缪姐”。成冰便顺着他们的话笑道:“谢谢缪姐这么照顾思永。”
“可承认季慎言对你有意思了吧?”
席思永斜睨过来:“我要是不回来,怎么知道原来你还有个备胎——都谈论婚嫁了!”
母亲讲完几个电话,才转过头来朝成冰道:“你吃了没有?”
成冰抿嘴闷笑,这话她原来也是说过席思永的。他跳上火车跟她来上海的时候,一个劲地狡辩自己只是一刹那脑子进水。现在想想那时候他竭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只有那时候的自己才看不清吧?
成冰微怔,不自觉地跟着他问:“为什么?”
成冰笑起来——颜宣什么人没见过呢,她到底年轻,及不上颜宣这种做虎口夺食行当的人,便老老实实地说:“咱们……只是订婚而已吧?”
看颜宣还开得出玩笑,成冰稍稍放心,问:“我爸到底怎么了?”
饨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养泡,席思永用力地吸口气后一脸沉醉的表情,成冰白眼道:“小傅说你们日子过得挺好的,说有几个什么参赞大使,动不动就请你去什么酒会宴会!”
缪姐应变力亦不弱,架着胳膊微晒:“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他只是寂寞而已。”
生命如一条长河,穿山入海,永不止息。
席思永解释这位路易参赞是Scorpions的忠买拥泵,某次中国大使馆的活动上认识的。至于他怎么知道席夫人也在塞内加尔,则是另一桩笑话——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平时也是穷极无聊,终于有一桩八卦诞生,自然大肆宣传,又极力描述这是位极典型的东方美女,硬是把听到“浪漫”二字便双眼放光的法国人胃口吊了八丈高。
“不错,很单纯,你见过的,就上次车展时碰到的。”
席思永眉心微蹙,看不出是因为虚弱还是苦恼。成冰越发内疚,想明白他的话顿时又欢欣鼓舞起来,笑嘻嘻地来讨好他:“我错了还不成吗?人人都爱我老公,我该高兴才对,说明我眼光好魅力高……”
“我爸还没死呢,她忙着分什么遗产?”成冰登时火就上来了,颜宣赶紧道,“可不是,林姨就朝她一瞪眼,唬她说再吵就法庭上见,告她蓄意谋杀。她也忒经不起吓,就不敢出声了。后来成叔醒了,她又抱着你弟弟吵着要进来,说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成叔就发脾气,说我遗嘱上白纸黑字的都写明白了,你要吵等我进了棺材再吵也不迟。你没回来,真是错过几场好戏。”
偏着头看夕阳的余晖寸寸被流云吞没,晚霞一瞬间沉寂下去——如她现在的心情一样,清明,安定。
后座那位兄弟正在给小师弟普及Eternity的传奇历史,郎才女貌,风华绝代,遗世独立,诸如此类,再后面的话湮没在人潮人海中。席思永和成冰相视而笑,后座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顶礼膜拜的对象,此时正在他们的前座,牵着手随人潮呐喊,一如当年张狂不羁的小摇滚青年。
“头痛?”
如果说飞机降落的时候,成冰还心存警惕的话,那么到达使馆区时,她已被超乎她想象的许多高楼大厦所麻痹。当一位黑人小孩向她伸出手露出极无邪的笑容时,她回之以亲切的笑容递给他一枚硬币,数秒后才忆起颜宣的叮咛——就这么几秒的时间,冲出来两个人高一马大的青年人,连拖带拽地把她身上的钱包、腕上的手表、装着笔记本证件衣物的背包……总之一切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部卸了个精光,包括颜宣给她准备的一旦找不到席思永时用来应急的联系人地址和电话。
成冰牢牢地记得席思永的公司名、代表处地址,却忘了颜宣给她办的工作签证所挂靠的公司,所有能查实她签证的材料她一样也不记得。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狐疑地盯着她,就差直接开口问她是否来从事什么走私 活动了。在工作人员下达遣返判决前的最后一秒,成冰孤注一掷,报出席思永的名字和代表处电话,清使馆工作人员协助联系,未了还摆出她最无辜纯情的表情:“其实工作……是个幌子,我和老公两年没见过面一了,想给他一个惊喜嘛……”
他抿着嘴,很为难地样子:“你说要离婚,我……我一下子心都凉了,就觉得你都累了,我何必还把你困在身边。你病了我没办法陪你,你被人笑话我也没有能力反驳——最关键的是,我连让你信任我都已经做不到……季慎言打过电话给我,要我和你再商量商量,我去过你们家……”
尸成冰咬着唇,咬至。下唇发白又发红,才哼哼唧唧道:“人人都爱我老公……”
恼恨地拍拍头,她这是什么记性呢,原来她还老觉得性子沉稳,不急不躁,现在看来,不过是没遇上什么事罢了——可是,她并不后悔。
如果不是因为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来不及抵抗,也许,也许还有更加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
颜宣略鄙夷地斜睨她:“是,还没上床!”
在这个世界上,他席思永尚不是最傻的那个人;西非荒漠之地,有百折不挠迎风绽放的玫瑰。
这样在代表处挨了三天,挨到成冰觉得自己完全都没脸再待下去——她甚至怀疑,这难道是席思永冷处理的方式?
里面许久没人开腔,成冰好不容易靠着醋劲累积起来的勇气也点点流失。在她险些落荒而逃前,门忽然开了。
毕竟也有两年不见了,临行前颜宣那张乌鸦嘴不停地败她的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在海外特别容易出事,男人和女人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尤其是那种长期外派的,又没个家属陪同,好点的就找同事下手了,要是没有……”颜宣嘿嘿两声,看那表情也知道说出来的不会是什么好话。那时她信心万丈,然而现在才知道,那信心是飘在云上的,再高再深,底下也是虚空一片。
成冰摇摇头,试探问道:“你……政府在非洲的援建计划,是建体育场剧院这些,工程方面……肯定有你不少熟人参与吧?”
颜宣一副牙根痒痒的表情:“我觉得你不是纯,是蠢——成大姑娘,我就这么不入您的眼?”
“因为你对我好,你为了我申请来塞内加尔,所以我有义务对你好,否则就是对不起你,狼心狗肺?”席思永极平静地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感情勒索,你喜欢谁,愿意对谁好,这是你的事,但你没有权利要求对方同等回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我有这种权利。”
成冰客套地笑笑,昨夜整晚未曾睡好,刚又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缪姐暗斗半天,现在实在是累了,连说几句客气话的力气都完全丧失。小傅走出去没几步又折返回来,欲言又止:“嫂子,那个……席工……”
从K 大那年的冬夜,到西非之角的夕阳海滩,仿佛都浓缩在这短短的六十秒。成冰想起席思永在乐队里冲她发脾气;想起那年冬天他们“私奔”到洛阳;想起他在歌手赛后和赵旭拼命;想起他在列车快要启动时冲上来说“成冰我一世英名算毁在你手上了”;想起他在大光明电影院外跟她说“好,我留下”;想起他离婚后和她告别请她吃饭时笑着说:“我们还是朋友吧”
成冰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就算是患难见真情——连孩子都生下了,又怎可能有转圜余地?若是……她心中微微遗憾,倘若当初父亲再坚持少许,又未必到这步田地。
回到K市,竟在承办院系土木学院专开的售票处遇到乐队的老鼓手,原来他也是来买票看演出的。再打电话给另外几位朋友,才发现当年熟识的诸人,竟不约而同地回到K大,悄无声息地以普通观众的身份去看黄金时代的第二次露天大演出。
颜宣霎时又委顿下去,埋头到双膝里,良久才闷声道:“她怎么就狠得下心——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你们到底背着我有什么交易?”
颜宣就这么点叫人牙痒痒,天大的事都和你嬉皮笑脸的。成冰万般无奈,看他那副惫懒样恨不得拿他去剐千刀,口上却不得不客气道:“颜大哥,要不咱们结个干亲吧?”
颜宣点点头,笑得一张嘴恨不得扯到耳朵上。
他只淡淡笑道:“金钱、地位,很重要也很不重要。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感情,受到别人的金钱和地位的考验。”
成冰左右一琢磨,答:“我要你说句明白话。”
飞机从达喀尔的国际机场起飞,颜宣直接到浦东机场去接她,看她出来还吹了声口哨:“你前夫去非洲干的是军火生意吧?这么烧钱的玩意都有。私人飞机在这儿起降费五千美刀,停机一天又两千,晚上这个时段用听说还要加钱……”
成冰微征,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来。
“少拿我穷开心。”成冰悻悻道,想起席思永有几天没来电话,又有些怏怏的。偏偏颜宣还火上浇油:“大姑娘想情郎了?你的前夫同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还有那个冰雪宫殿的模型,我也要一个。”
颜宣笑得一点不带假,还不时抛来两个媚眼。成冰默叹一声:颜宣自己是做房地产的,资金回流甚慢,加之如今房地产不景气,本地的房地产中介一个月内倒了三百家。兰庭地产新开的几个楼盘,纷纷打出买房送车位的广告,颜宣自己手头的流动资金,是一刻也少不得的。然而颜家也许帮得上忙,颜家老爷子和不少两院院士有些交情,若肯出面或能有所转机,只是……她和颜宣的交情,尚不到这一步,颜宣又何至于为一个仅称得上朋友的人,去让老爷子这把年纪去露脸?
为什么格尔达会翻越万水千山,走过冰天雪地寻找加伊;为什么加伊那被魔镜冰封的心,会被格尔达的滚滚热泪融化——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儿童文学,虽然成冰如此坚持地反驳他。
偶尔成冰自己也不好意思,便问席思永:“你天天听我诉苦不烦哪?”
席思永是临时请了数日的假回来的,小聚两日又匆匆地飞回去,成冰眼里的哀嗔简直能把静安寺给淹了。年末时颜宣飞塞内加尔,带成冰来和他小晤。席思永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向公司递交了调岗申请:督工了两年多,想想也是时候给新人们腾腾位置了,况且现在他的工作本就是和各国政府联络调停居多,申请调岗于公于私都方便许多。
“还有四小时,你再睡会儿。”他薄薄的双唇在她耳边辗转而过,却并未进一步动作,只是把她整个人圈入怀里,看着她乖顺地点点头,蜷得更深——刚醒来时也见她这样蜷着。平日里成冰最是乖张如猫,睡着时也不安分地抿抿嘴挑挑眉,神态撩人,如猫爪一般挠到他心底。黎明的第一缕晨曦在她脸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光,一切都显得这样柔和——原来他考虑过那么多前途的问题,关于他们的未来,关于事业的发展,亲人的阻碍,旁人的眼光,他总觉得要解决所有的问题,他们的生活才能走进水到渠成的幸福大道。
“想吃的吃不到,”席思永唇角的笑痕益发的深起来,意有所指地斜晚着成冰,成冰恨恨地白他一眼,“禽兽到了非洲还是禽兽!”
席思永这才笑了:“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成冰骇然道:“你开什么玩笑?”
成冰稍觉茫然,然而她马上明白季慎言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回答了她的问题。正午的烈日烧得大地都躁动起来,红灯转绿,后面的车按起了喇叭,季慎言这才发动起车子。到医院门口时季慎言又低言道:“是我的一位当事人,之前……因为案子没有结束,不大方便,你度假回来的时候案子刚刚结束。”他微顿后又说:“不过,我是真的很久没有认认真真谈一场恋爱了,这次……我希望有个新的开始。”
“是南生电子出了事。”颜宣摊手道,“金融危机的影响,你家以前给欧美那几家通信商供货,现在市场很差,大家都在缩减规模精简开支,订单……恐怕出了些问题。”
来之前成冰做过功课,在非洲这片土地,平均每天有三千人因疟疾而丧命。尽管医学技术日新月异,在发达国家这种病症早已绝迹,然而在这片贫膺的土地上,因为卫生条件的恶劣和医疗设施的简陋,一旦染上疟疾,仍等同于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席思永的声音极清晰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不了,还是蒋嫂送上来吧,让小傅给她安排地方住。小傅,你这几天帮成冰把护照的事情办一下,再带她到处玩玩。”
如果多那么一次犹豫,他也许不会选择放手。
颜宣又点点头,成冰掰着指头算:“所以你对政府的采购需求了如指掌——根本就是席思永在那边给你通风报信?”颜宣笑而不答。成冰在母亲办公室外踱来踱去,眸光忽转锋利:“你们有什么交换条件?”
无论如何,颜宣在“无名无分”的情况下,肯花如此力气替她分忧解难,实在是很够义气。然而在母亲和施阿姨的眼里,这一切自然都有另一种解释。
众人开开合合的双唇霎时间都被定住似的,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先愕然地瞪着成冰,马上又纷纷埋头做喝粥状。成冰脸色一白,旋即镇定道:“我代他妈妈来看他的。”
席思永没开口问成冰国内的一切。林南生、季慎言、颜宣,等等等,他知道成冰肯定是不乏追求者的,然而现在他不愿去想那些事。生平第一次,他不愿考虑得那么长远,不愿去想距离一尺之外的事,而只想保有现在怀里的温暖。
“不是不是,”成冰笑得有几分谄媚,“我觉得……颜大哥你是个好人。”
“那……”
“你比那个女人强,至少发我一张好人卡,”颜宣没好气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席工……染上疟疾了。”
颜宣神色落拓,凄惨得不成样,还自嘲地笑:“你也惦记着你原来的老公?”
席思永正往房里走,听到这话又转过身来,好气又好笑地瞅着她:“我在找水洗脸!”
“那现在呢?”
成冰表示赞同:“至少染病的概率小很多。”
“我不是来旅游观光的!每天吃饭的时候,人看我都跟看稀有动物似的,好像我是个下堂妻……追到这里来还没人理似的……”她委屈得不得了,席思永茫然问:“我嘱咐过他们好好招待你的呀。”
成冰心底一惊,连母亲都肯去医院看父亲了,看来情况是到了相当不乐观的地步。席思永先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票,订好后怕时间太晚,又给有联系的使馆打电话,最后通过路易向本地一位政要借到私人飞机,可惜最早也要等天亮。成冰整晚坐立不安,拉着席思永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重复一句:“思永,我怕——”
“我和他——”成冰气焰灭下来,不敢说自己灰心丧气时差点和颜宣结婚,努努嘴低声道,“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来管你……要是你真和那谁……”
缪姐的敌意显而易见,成冰不停地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他的同事,同事,同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遭,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为什么独独是唯一的那个女同事知道他们离婚的事情?
成冰抿着嘴偷笑“生气了?”
新郎和新娘在碧水蓝天下许下婚誓,成冰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为举行一个庄严的婚礼那么坚持——无关虚荣,而是每个人都希望把婚姻这种亲密到神圣的关系,在婚礼的那一刻定格在彼此的心里。
工作人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了解且同情,拨电话的空当还表达了对她这个援建第三世界国家工程师家属的赞赏和慰问。三五分钟的时间成冰心情起伏忐,工作人员挂上电话后笑眯眯地说:“早说你是席工的夫人嘛,那边马上会派人过来接你。”
“不许多收钱!”成冰立即正色道。季慎言笑笑,跟着她一起走进病房。父亲出院后仍是回他和章女那里——其实这也是必然的结果,毕竟他们尚有幼子。母亲没有来,自然是不愿把自己搅和进泥潭里。章女似乎全忘了自己前几日的表现,抱着儿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父亲明显有些不耐烦,却仍尽量容忍。
席思永的模样并未大变,只晒黑了些,看起来更比昔日沉稳。成冰便有些歉疚:“没和你说一声就过来,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可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又太幼稚了?”
月亮低挂在树梢,似乎触手可及,静谧的夜里,隐约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那叫有情饮水饱,现在你成大姑娘可不就缺个护花使者吗?”
颜宣耸耸肩:“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和你那个后妈有关吧,听说她有几个亲戚在你家公司里,这两年积了不少坏账……还有你们家有部分业务是早年和一些大中院校做起来的,现在每年向高校提供的电子元器件也是一笔很稳定的收入。后来这部分业务被你后妈的一些亲戚插手,就想办法从中捞回扣,人心不足蛇吞象嘛,捞了第一票又想捞第二票,上得深山多,哪能不遇虎?事情一爆出来,别人要避嫌,自然要停你们家的单子,林阿姨知道这些事情后和成叔吵了一架,成叔又回去和你那个后妈吵了一架……”颜宣唇角微带嘲讽,“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成冰撑着下颌笑:“我总得自己学会怎么去面对危机,南生电子是我爸妈的心血,总不能还没传到我手里,就先毁了吧?这些天下工厂也好,去通信商那里求人也好,至少我知道当年更苦更难熬的日子,我爸爸妈妈也一起熬过来了。”
颜宣一拍桌子嗤道:“得了,还这么多形容词,说白了不就俩字:闷骚!”
父亲宽慰地笑笑,拍着成冰的手说:“还是你听话。”成冰左右张望,出了这么大的事,从医院大门一路上来竟不曾见到那母子俩的影儿,倒是母亲在这里衣不解带地陪着——可见患难见真情。她偷觑母亲的脸色,只余倦怠疲累,却不得不赔着笑脸一家家地说好话——面子这样东西,从来是锦上添花,少有雪中送炭的。
缪姐脸色微变,旋又笑道:“听说你被抢了,还没吃饭吧?蒋嫂,赶紧添付碗筷。”
席思永面色颓唐,仍稍显病色,只一双眸子晶亮,如寂夜深潭里一汪明月光。他拉着门也不说话,只 定定地看着成冰,直到成冰钻进来蹬上门,用捉奸在床的表情瞪着他:“我敲你就不开,另的女人在你房里磨蹭那么久当我是瞎子呀!”
席思永一挑眉,眸中精光乍现:“没资格——那你来干吗?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玩以退为进这一套,我有这么管不住自己吗?”
成冰惊愕地瞅着他,摸摸他额头又问:“没发烧啊,你这表情像高兴吗?”
在办事处给席思永小火炖汤,其实可以直接从中国餐厅买的,在成冰来之前,小傅他们就是这么干的。看着小火袅袅的上来,成冰竟想起席思永很久远前说的那句话:你觉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义无反顾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恰恰是回过头来,看看退路。
成冰正喝着的一口茶,险些呛出来。回家后母亲又说订了酒席准备请施阿姨和颜宣吃饭做答谢——总之母亲如今看颜宣就是丈母娘看女婿,咋看咋顺眼。
席思永张张嘴,有些话还是未说出口,成冰直觉还有些什么话是他没说的,可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想问,可又不知从何问起。席思永工作并不轻松,中国政府在塞内加尔本地的援建项目包括十余个体育场、国家大剧院、渔业工程,近期席思永负责的是达喀尔远郊的体育场,之前他感染疟疾,耽误不少进度,病好后更是铆足劲儿扑在工地上。成冰跟着他去工地半天,盐水就补充了三回,实在无法想象,席思永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有一回洗澡的时候正逢上停水,席思永浑身抹着肥皂泡裹了件大衣近乎裸奔到成冰房里来借水,成冰吓得差点把猎枪翻出来自卫,席思永腆着脸笑:“这叫男人,明白吗你?”
成冰狐疑地转过头来。“你们家那天请了几个朋友来玩,门口跟开意大利车展似的,”席思永垂下眼帘,微叹道,“我当时想,再过二十年,我也能给你这样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拖着你二十年。”
听人夸席思永,成冰也觉与有荣焉,免不了要故作谦虚:“他有你说得这么好吗?”
时经纬和季慎言都打过电话来,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使劲也帮不上忙;赵旭更是连南生电子出了事都不知道,还打电话过来找她倾诉感情问题。成冰极哀怨地为赵旭做知心姐姐,末了他还问:“前两天我还在网上碰到思永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的?”成冰咬牙切齿道:“我刚从塞内加尔回来!”赵旭呀了一声:“你们啥时候复婚的,也不通知我一声?”
送客时章女毫不客气地摔上门,砰的一声,成冰只得苦笑,另一方面竟又有一丝庆幸,为自己险些走错的路。季慎言送她回家,她问季慎言要不要进来坐坐,季慎言婉拒道:“不了,下午还有事。”顿顿后他又笑,“颜总人还不错,最近政府在加强和非洲各国教育、卫生各方面的援助,其中有一部分教育设施的采购计划,你要是能争取到,很能解决一批滞留在仓库的货——听说颜总有相熟的人在帮你争取。”
好在席思永现在坦白得多,甚至坦白得可爱,塞内加尔比国内晚八小时,他便算着时差,在他午休而她预备休息前打电话过来。虽然他远在万里,帮不上什么忙,然而每晚能让她有地方吐吐苦水,亦算是很值得安慰的事。